陈小齐在出版行业多少有点儿神秘。最近,她出了一本新书,叫《又又和双双》,记录了两个孩子又又和双双的日常,被推荐给《新周刊》“2022年度刀锋图书奖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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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齐家的教育理念和方式很特别,比如充分利用智能家电当“甩手掌柜”、让孩子生活自理。另外,在编辑工作方面,陈小齐和张维军夫妇或许是业内为数不多的“夫妻作坊”,两个人既是老板,又是员工,撑起了一家图书公司——双又文化。

难得小齐出山,来到播客“看理想电台”,讲述自己成为编辑、做编辑的故事和一家四口的生活日常。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临近结束时,她分享的关于“如何成为一个有自己形状的人”。

看理想电台:第262期《编辑陈小齐:两个人的出版公司,养活了我们一家四口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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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《又又和双双》出版后,翻译、出版人陈小齐又有了一个新的身份——作者。做出版16年,她曾参与编辑的书有《哲学的殿堂》《千面英雄》《英雄的旅程》《长大之前一定要看的1001本童书》《与内心的小孩对话》《与内心的恐惧对话》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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毕业后从未上过班的人是如何走上做书之路的?两个人的图书“小作坊”该怎样运作?朋友圈的内容也能做成书吗?为什么说陈小齐一家活出了“各自的形状”?

“气氛已经烘托到这儿了,你不干出版都不行”

Q:2006年,你硕士毕业,虽然关于你的采访非常少,但我有看到一些细节,比如说你硕士毕业之后就没有上过班。硕士刚毕业,你就可以决定不上班,那不上班的话做什么呢?

陈小齐:毕业之前我是一个很糟糕的状态。可以说我的整个硕士三年的状况都不太好。读研那段期间,我的听力出现了一些问题。听力的损失直接给我带来了生活上的障碍,也影响到我的心理状态。我本身是一个很不自信的人,万念俱灰,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用的废人,不要去想前途,也不要去想希望,毕业也没怎么找工作,很颓废的那种状态。

一个偶然的机会,我做了一个图书公司。做图书公司也是瞎撞来的,不是规划来的。因为一个刚毕业的学生什么都不会,什么都不懂,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什么,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擅长什么。

Q:你本科学的是英语,然后研究生学了英文诗歌,是吧?

陈小齐:是的。硕士是英美文学诗歌专业,师从傅浩先生。本科是北京印刷学院,专业是版权贸易方向的英语。所以,我们很多本科同学都做出版。大家进入的途径可能各有不同,有杂志的,有书籍的,有报纸的,有出版社的,有民营公司的,也有出版上下游的,包括印刷、耗材、设计排版,还有出版研究机构之类的。好了,气氛已经烘托到这儿了,你不干出版都不行。

Q:毕业之后,你先做了一些翻译工作?

陈小齐:在学校时,我就已经在做翻译了,勤工俭学,译完了一本38万字的毕加索传记,2007年出版。记得翻译到毕加索40多岁的时候,我就已经受不了了,快崩溃了,结果那老头一口气活到了90多。

Q:那你差不多是2006年到2014年,做了8年的图书公司。那8年对你来说,是怎样一个过程?

陈小齐:闭塞。与其说我是在创业,倒不如说是试图解决就业。我觉得,我并不是一个很适合开公司的人,这个公司存在8年最大的意义是解决了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几个年轻人的就业、社保和公积金,也出了一些书。

公司主要做外版书。当时我们几个平均年龄也就20出头,只有两个人是有工作经验的,其他人包括我在内都没有工作经验。我们在一起不太像是公司,反而像是一个班级的同学,上班聊天或是互相交流信息都毫无保留,也没有那种办公室斗争,人际关系非常单纯。对了,在疫情之前很多年,我们就提前实现了在家远程办公。

出版里有一些程式化和流程化的东西,要是太新鲜、太活泼,但没有一个根基的话,还是不太行。这个团队一直保持到要解散的那一年,还有5个人。大家在一起 happy了这么多年,然后觉得好像不能再这样下去了,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去,就解散了。

Q:8年间,你对出版方面的积累是怎样的?让你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吗?锻炼了哪些能力?

陈小齐:与其说是经验,不如说是教训,让我知道了自己的不擅长。不过我也很庆幸在还很年轻的时候尝试过。

我一开始就签了60多个品种,国外的,有制作难度的,真是无知无畏。如果知道会那么沉重的话,我可能不会一下子这样来背,至少会分阶段来背。当时签下来的很多选题是很辛苦、很累的。

比如威尔·杜兰特《哲学的殿堂》,60多万字,光翻译过程就很可怕。《照片中的世界史》大概是3本《长大之前一定要看的1001本童书》的规模,要组织一群译者来合译一本书,这很考验人。坎贝尔的《千面英雄》《英雄的旅程》也是我签的。还有一些心理学的经典著作,如《与内心的小孩对话》《情感勒索》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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比较欣慰的一点是,在公司结束之前,除了一本涉及宗教艺术的书,其他的都出版了。对几个年轻人实实在在的付出来说,出版人该做的这部分已经做到了。但这个付出有没有意义、有没有价值,那是另外一回事。这个意义和价值不在于我们收入多少,而在于这些书有没有被人看见。

运转“夫妻作坊”,被另一个人“内卷”

Q:2015年,张维军老师从中央编译出版社出来了,你们创立了自己的双又文化。当时是怎么想的?你不是刚刚从上一个公司里解脱出来,为什么又把自己投入到了一个新的“坑”里?

陈小齐:说起来复杂,其实也很简单。我先生要从出版社辞职。他一旦辞职,不会做任何别的工作,只会做出版。而他做图书公司,我的“入伙”是必然。因为既然你也做书,我也做书,为什么不在一个盘子里面做?

Q:“双又”这个名字是怎么定下来的?

陈小齐:其实没有太想把双又文化做成一个品牌或一个商标。这就是一个跟出版社结算的收款账户,表明我们不是个体户,不是无照经营,我们不光养活自己,还履行了纳税义务、对社会亦有贡献。

2011年生了又又,2014年生了双双,2015年做公司。我俩想彰显又又和双双有文化,就叫双又文化。没想到,注册下来一看:双又文化有限。心情难以形容,好像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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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小齐和又又与双双

Q:真正在双又文化这家公司做书的,就是你们夫妻俩?

陈小齐:双又文化其实有之前工作的影响。比如之前做外版书,双又文化也还在做。之前做的是社科文化艺术领域,双又文化也还在继续做这条线,包括一些系列,比如“1001系列”——1001本童书、1001本书、1001个唱片、1001幅画等。这个系列还在延续。还有“松田行正设计”系列,像《圆与方》《零ZEЯRO》,这些系列也都还在继续做。原有的译者、编辑、版权方等合作伙伴也都还是原班人马,只是公司内部缩小到极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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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零ZEЯRO》黑色版

之前解散了的公司负责排版的小伙子,我们鼓励他自己成立一个工作室。他以工作室的名义在跟我们合作。你说这算不算我们的员工,他跟我们合作,但别的出版社的业务他也可以接。

一个人做出版其实更好,尤其是像我先生那种人。张维军是一个高度自洽的人,如果用几何来形容,他是一个圆,自己可以形成一个闭环。我觉得我跟他同在一个公司,被内卷了。他太强了,我的生存空间受到了挤压。这个人在熟人圈里是公认的爱老婆,甚至还有点怕老婆。但在做书方面的争执上,他寸步不让。

可能出版的特质就注定了“一山不容二虎”。你看那些成熟的图书品牌,基本上一个品牌只能有一个灵魂,有两个必然打架。在做书分歧上,得有一个人退让才行,这个人刚好就是我。所以我觉得,是不是要转行了?

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乐府文化的总编辑涂涂愿意出《又又和双双》,好像是天赐的一个契机,让我充分怀疑是不是可以开拓一个新工作。

Q:这或许是一个契机,或者你自己再做一个新的图书品牌?

陈小齐:精力不够,因为我俩又做书,又做家务,又带孩子。我们家没有请人帮忙,整个家和工作分不开,全是我们自己。所以我俩有很强烈的依赖关系。一个人生病了,另外一个人必须得顶上。我们俩从性格、做事风格来说,都相当互补。

Q:还想请你说一些专业的事情,这种两个人的“图书家庭作坊”,是怎样捋顺出版那么多链条的呢?

陈小齐:我们没有太明确的分工,好像天然知道我应该做什么,他应该做什么。行不行就一句话。也没有什么开会、计划书,那些都没有。谈版权,把选题签下来,然后把它本地化,找译者翻译,找出版社合作,不会涉及特别复杂的事情。我们把书做到接近印前的状态之后再去找出版社,发行交给出版社。营销也是出版社做。这种合作方式对我们来说比较灵活。

确实会面临比较现实的家庭精力分配问题,必须把做书占用的精力压缩到最小,这样才能腾出自己的生活时间和空间。反过来,我们在生活上也尽量去掉一些不必要的环节,用最少的精力把生活安排好,省出来的时间用在工作上。

Q:在做书这方面,你们好像没什么太大压力?

陈小齐:对,秘诀和侧重点就在内容。我们把内容做到足够好,让它自己去说话,这应该是最本质、最核心的东西。而且我们也很明确一点,就是不做自己不擅长的事。如果我们想要自己发行或营销,当然也可以做。但我们毕竟没有专业的发行营销做得那么好,在不擅长的事情上付出精力是不值得的。

Q:你们能那么痛快利落地把这些事情放手吗?心里会不会总觉得还是很惦记,他们营销得怎么样了,宣传得怎么样了,会操心这些吗?

陈小齐:会关心,但是不会操心。

首先,我们的品种数量在这儿,作为一个出版业态来说,有一定的品种堆积的话,这本多一点儿、那本少一点儿都是很正常的。然后,书这种东西,它会有一个自然呈现,一本书不一定会按照你想的那样,我觉得这是畅销书,它能够卖多少,我就多对它关照。那本书的读者很小众,那是不是就省点劲儿?或者反过来,因为它小众,我担心卖不好,就多使劲儿?文化产品有一个自然态在里面,有人力干预不了的部分,或者说,你没必要去干预太多。当你稳定地、持续地来经营你的内容,大家就会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,你的出版精神是什么,你想要表达什么。内容说话比你自己说话更管用。

张维军是一个成熟的出版人,或者说是有出版天赋的人。并不因为他是我先生,我就这么说。他确实对他的品种是非常有数的。在一本书还没有出来之前,大概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数量,他把控得非常精准。我们跟不同出版社合作,各个出版社的首印风格是不太一样的,有的出版社会比较谨慎,有的会粗犷一些,《长大之前一定要看的1001本童书》2018版首印2万册,相当多了,也有一些品种首印量只有三千、四千、五千,他并不担心。因为当一本书放到时间的衡量维度里,以5年来看的话,无论首印多少,最终的总印数跟他预估的差不了太多。

《又又和双双》的诞生,如实记录孩子的成长

陈小齐:芳州那会儿要出《又又和双双》,当时叫《又又语录》,说“读小库”会喜欢这种题材。她当时是读库副总编。我说:“好,太好了!”因为我觉得,这个书谁出,我就占谁的便宜。

Q:书里大部分都是你发在朋友圈的内容吗?记录又又和双双的故事?

陈小齐:对,都是发在朋友圈的,而且只是一部分。

芳州要报选题,让我写一个内容简介之类的东西。唉,很难简介。这本书700多页,让我怎么简?我就去找涂涂。

我说:“给《又又语录》写个简介吧,我给老六看。”涂涂说:“行,你发给我。”第二天,我俩又一块儿吃饭,我问写好了没有。可恶,一个字没写。涂涂出了个主意说:“这样,我们干脆把书做出来,给老六看。”我跳起来说:“涂涂,你要出?”“这是文学,我出。”我说:“那行,我觉得你比较快。”因为那段时间老跟他碰头,并不知道他会离开北京,总觉得随时能鞭打到他,让他快一点儿。《又又和双双》没有提别的条件,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快,结果这家伙还是拖了很久。

Q:这本书出出来,你觉得它是你理想中的样子吗?包括这个封面,我看到好像就是拿那种小时候用的彩笔写的,是孩子写的“又又和双双”。

陈小齐:书特别好。这个“好”不是说内容好,内容好不好作者说了不算,从做书的眼光来看,“做”得真好。

《又又和双双》的设计师是唐旭,《秋园》《浮木》《我本芬芳》也是他设计的。唐旭设计所有的书都要从头至尾深入一遍内容,对书有一个本质上的把握。所以这本书的开本大小非常匹配它的气质,砖形的厚度和承载的轻盈形成一个反差。

书中所有内容都来自朋友圈。写朋友圈,会有断行。所以书的开本不能大,大了,原来那个“行气”就没有了。唐旭是一个感觉很对的设计者,他基本上保留了这本书最原生态的那种东西,包括它原有的“行气”,没有把它断掉。

开始,乐府文化建议找一个插画师来做插画,我说“不要”。我不想拖太长时间。我想用最快的速度把它出成书。但唐旭坚持书里要有插画。拉锯了一阵,他问:“有没有小孩平时的画?”我就随便找了两三幅,扫描过去,他圈点了一下,说这样的可以,“还有没有?”我又把作文本翻出来,又说“可以”。于是,插图方案很顺利就解决了。

恰到好处的好。虽然又又和双双不是专业的插画师,但“又又和双双说的”和“又又和双双画的”浑然一体,完全没有割裂感,也没有不融洽,就好像一个小孩,你并不需要他完美,只需要他真实、纯粹、天真。

书名是涂涂给取的,但呈现方式是唐旭。当天晚上我就发下去一堆彩笔让他俩各写几张“又又和双双”。我说设计师用了谁的,就给谁发稿费,哥俩很高兴,很卖力地在那儿写。

Q:最后这5个字是谁写的?

陈小齐:双双,当时在上二年级。因为分钱不均,哥俩还吵了一架。插画用的又又的多,双双的少。有些插画记不清是谁的了,这种东西一扯到钱就扯不清。头天晚上吵了一架,第二天就商量好了过来说:“妈妈,我们想好了,一人一半。”这次插图真是发了一笔横财,一人一半都将近2000元了,平时要发这么大的财对他们来说,很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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Q:可不可以简单介绍一下这本书里面到底是一些怎样的文字?为什么这样的文字可以出版成这样一本书?涂涂觉得这是文学。那你怎么看这些文字?

陈小齐:涂涂说是文学,其实我不太认可,我不觉得自己能写得出什么文学。

我觉得这本书先是一个流水账,就是朋友圈里大家都会有遇到的那种妈妈晒孩子,这个小孩今天干了什么,他说了什么,有一些东西让“我”很感动……而我的特别之处就是,我把“很感动”去掉了。孩子干了什么,说了什么,只是如实记录下来,没有做任何修改。

有的妈妈会把孩子做了什么、说了什么,记录得符合自己的想象,进行一些美化。我没有。我只是如实记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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学会说“不”,一个人要活成自己的形状

Q:我记得你之前说过,感觉家里人活成了各自的形状,这个描述特别打动我。

陈小齐:是的,每个人都应该拥有自己的形状,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。如果你放弃了自己的形状,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。

我小时候在工厂长大。我的童年跟其他小朋友的童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被塑造的。他们需要我们是三角形,我们就是三角形;他们需要我们是圆形,我们就得是圆形;他们需要任何形状,我们差不多就得照着那个形状去完成。但是,被塑造的形状其实不是你真正的形状。如果你自己撑不起一个形状,就好像气球不往里面打气了。

Q:那一个人什么时候会生成自己形状,或者说怎样定义一个人生成了自己的形状?

陈小齐:李小龙之前有一个采访很打动我,大概的意思是说:水这种东西,是没有自己的形状的。得把它放在某个容器里。你把它放在杯子里,它就是杯子的形状。你把它放到一个葫芦里,它就是葫芦的形状。这个秘密在于容器。

一个人,他要把自己变成容器。首先要有边儿。这个边儿是由什么组成的呢?是由no组成的,也就是“不”。“我拒绝”“我不同意这个”“我不同意那个”“我拒绝这个”“我拒绝那个”······当你把所有的“no”串起来,它就是你的藩篱,你就用这个藩篱来围成一个你自己的形状。一个不会说“不”的人,永远形成不了自己的形状。如果一个人懂得拒绝,能表达自己的喜恶,“我喜欢什么”“我不喜欢什么”“我觉得什么好”“我觉得什么不好”的时候,他的形状其实就勾勒出来了。

但是,有的人走了另一个极端,他什么都说“不”,看这个也不顺眼,看那个也不顺眼,这个也不好,那个也不好。这样的人是不是就特别有形状呢?不对。“不”太多了,他就是实心的,就是铜墙铁壁。这个实心的东西还能不能装水呢?它装不了水,也就形成不了自己的形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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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人想要形成自己的形状,他在外面要学会说“不”,在家也得学会说“不”。就是说,人其实是一个哲学构成,yes or no,当你把握好这一点,你才是一个哲学意义上的人,才是一个丰富的人。

(本文编辑:白辑瑞)